【孟子正義 卷四】
孟子將朝王,王使人來曰:「寡人如就見者也,有寒疾,不可以風,朝將視朝,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?」
(孟子雖仕齊,處師賓之位,以道見敬,或稱以病,未嚐趨朝而拜也;
王欲見之,先朝使人往謂孟子云:寡人如就見者,若言就孟子之館相見也,有惡寒之疾,不可見風,儻可來朝,欲力疾臨視朝,因得見孟子也,不知可使寡人得相見否;)
對曰:「不幸而有疾,不能造朝;」
(孟子不悅王之欲使朝,故稱其有疾而拒之也;)
明日,出吊於東郭氏;
公孫醜曰:「昔者辭以病,今日吊,或者不可乎?」
(東郭氏,齊大夫家也;
昔者,昨日也;
醜以為不可;)
曰:「昔者疾,今日愈,如之何不弔?」
(孟子言我昨日病,今日愈,我何為不可以吊;)
王使人問疾,醫來;
(王以孟子實病,遣人將醫來,且問疾也;)
孟仲子對曰:「昔者有王命,有採薪之憂,不能造朝;
今病小愈,趨造於朝,我不識能至否乎?」
(孟仲子,孟子之從昆弟,從學於孟子者也;
權辭以對如此;
憂,病也;
《曲禮》云:「有負薪之憂;」
)使數人要於路曰:「請必無歸而造於朝;」
(仲子使數人要告孟子,君命宜敬,當必造朝也;)
不得已而之景醜氏宿焉;
(孟子迫於仲子之言,不得已,而心不欲至朝,因之其所知齊大夫景醜之家而宿焉;
具以語景醜氏耳;)
景子曰:「內則父子,外則君臣,人之大倫也;
父子主恩,君臣主敬;
醜見王之敬子也,未見所以敬王也;」
(景醜責孟子不敬,何義也;)
曰:「惡!是何言也!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,豈以仁義為不美也?其心曰:『是何足與言仁義也!』
云爾,則不敬莫大乎是;
(曰惡者,深嗟歎;
云景子之責我何言乎?今人皆謂王無知,不足與言仁義;
云爾,絕語之辭也;
人之不敬,無大於是者也;)
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,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;」
(孟子言我每見王,常陳堯舜之道以勸勉王;
齊人無有如我敬王者也;)
景子曰:「否,非此之謂也;
《禮》曰:『父召,無諾;』
『君命召,不俟駕;』
固將朝也,聞王命而遂不果,宜與夫《禮》若不相似然;」
(景子曰:非謂不陳堯舜之道,謂為臣固自當朝也;
今有王命而不果行;
果,能也;
《禮》:父召,無諾,無諾而不至也;
君命召,輦車就牧,不坐待駕;
而夫子若是,事宜與夫《禮》若不相似然乎?愚竊惑焉;)
曰:「豈謂是與?曾子曰:『晉楚之富,不可及也;
彼以其富,我以吾仁;彼以其爵,我以吾義;
吾何慊乎哉?』
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?是或一道也;
(孟子答景醜云:我豈謂是君臣召呼之間乎;
謂王不禮賢下士,故道曾子之言,自以不慊晉楚之君;
慊,少也;
曾子豈嚐言不義之事邪?是或者自得道之一義,欲以喻王猶晉楚,我猶曾子,我豈輕於王乎』,天下有達尊三:爵一,齒一,德一;
朝廷莫如爵,鄉黨莫如齒,輔世長民莫如德;
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?(三者,天下之所通尊也;
孟子謂賢者、長者,有德有齒,人君無德但有爵耳,故云何得以一慢二乎』,故將大有為之君,必有所不召之臣,欲有謀焉,則就之,其尊德樂道,不如是不足以有為也;
(言古之大聖大賢有所興為之君,必就大賢臣而謀事,不敢召也;
王者師臣,霸者友臣也;)
故湯之於伊尹,學焉而後臣之,故不勞而王;
桓公之於管仲,學焉而後臣之,故不勞而霸;
(言師臣者王;
桓公能師臣,而管仲不勉之於王,故孟子於上章陳其義,譏其功烈之卑也;)
今天下地醜德齊,莫能相尚,無他,好臣其所教,而不好臣其所受教;
(醜,類也;
言今天下之人君,土地相類,德教齊等,不能相絕者,無它,但好臣其所教敕役使之才,可驕者耳;
不能好臣大賢可從而受教者也;)
湯之於伊尹,桓公之於管仲,則不敢召;
管仲且猶不可召,而況不為管仲者乎?」
(孟子自謂不為管仲,故非齊王之召已也,是以不往而朝見於齊王也;)
疏「孟子將朝王」至「而況不為管仲者乎」;
○正義曰:此章指言人君以尊德樂義為賢,君子以守道不回為誌者也;
「孟子將朝王,王使人來曰:寡人如就見者也」至「得見乎」者,言孟子自將欲朝見王,未及行而齊王欲見之,乃先使人來曰:寡人如往而就孟子所館處相見,以其有惡寒之疾,不可見風,儻可以來朝見,而我將視其來朝,不知可使寡人因此而得見孟子否乎?此皆齊王使人而言也;
「對曰:不幸而有疾,不能造朝」者,王之使人既已見孟子而導王之言,孟子乃答王之使人,亦曰:我之不幸而有其疾,不能趨造而朝見王;
以其孟子不喜王欲使來朝,故云有疾,以拒之也;
「明日出吊於東郭氏,公孫醜曰:昔者辭以病,今日吊,或者不可乎」者,言孟子自辭王以為疾,不能造朝之,明日乃出吊問於齊大夫東郭氏之家,其弟子公孫醜問孟子曰:昨日辭王之使以為疾不能造朝,而今日以出吊問於東郭氏,或者以為不可出吊;
「曰昔者疾,今日愈,如之何不弔」者,孟子答公孫醜,以為昨日有疾,今日已差愈,如之何為不可吊;
孟子於是往吊之;
「王使人問疾,醫來」者,王見使人回報,以謂孟子有疾,乃謂實有疾,遂遣人問疾,醫者來問其疾;
「孟仲子對曰:昔者有王命,有採薪之憂,不能造朝;
今疾小愈,趨造於朝,我不識能至否乎」者,孟仲子,孟子從昆弟,學於孟子者也;
孟仲子時見王使人問疾,醫來至,而孟子已往吊於東郭氏,乃權其言而答問疾醫者,曰:昨日有王命來使孟子朝,孟子辭之,以其有採薪之憂,小疾,不能趨造而朝王;
今日病以小愈,已趨造於王朝,我不知於今能至於王朝否乎,以為未曾至乎?「使數人要於路曰:請必無歸而造於朝」者,孟仲子恐孟子歸,以為失言,乃使數人而來告孟子於路曰:請必無歸,而趨造於王朝;
「不得已而之景醜氏宿焉」者,孟子見孟仲子使數人要於路,乃見迫於仲子之言,遂不得已而往齊大夫景醜氏之家宿焉;
以其心不欲朝王,故往景醜氏家宿而已;
「景子曰:內則父子,外則君臣,人之大倫也;
父子主恩,君臣主敬,醜見王之敬子也,未見所以敬王也」者,景醜見孟子不造朝,而乃止其家宿焉,於是曰:在閨門之內,則有父子之親,出而邦國之外,則有君臣之義,此人之大倫,而不可汩也;
父子則存乎慈孝之恩,君臣則存乎恭敬之義;
今醜每見王之敬重其子也,而未嚐見子之所以能尊敬於王也;
「曰:惡,是何言也」至「莫大乎是」者,孟子答景醜言,乃歎惜言是何言,而責我也;
齊人皆無以仁義之道與王言者,豈以仁義之道為不嘉美也,其齊人心已謂是王何足與言仁義之道也!言爾之不尊敬於王,莫大乎此者也;
「我非堯舜之道,不敢以陳於王前,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」者,孟子言我非是堯舜二帝之道,則不敢鋪陳於王之前,故齊人未有如我如此之敬王也;
所謂堯舜之道,即仁義之道也;
「景子曰:否,非此之謂也,《禮》曰:父召無諾」至「若不相似然」者,景醜言否,我不謂不陳堯舜之道也,以其《禮》云父召而子無諾而不至,君有命召,不坐待駕;
今子固將欲自朝於王,而聞王命以遂不果行,是宜與夫《禮》若不相似然;
以其有逆此《禮》也;
「曰:豈謂是歟?曾子曰:晉、楚之富」至「是或一道也」者,孟子又言於景醜曰:我豈謂是君臣呼召之問乎?以其曾子言,晉、楚二君之富,人不可及也,然彼既以其富,我但有吾之仁,;彼既有其爵,而我但存吾之義:我何慊不足於彼乎哉!夫晉、楚之富,豈為不義?然於曾子言,是止於一道而言之也;
一於道而言之,則曾子所以但言吾仁吾義,而不慊於晉、楚之富與其爵也;
蓋謂晉、楚於富者,以其不過有所施而已,然我之仁固足以有施矣;晉楚貴於爵者,以其足以有製而已,然我之義固足以有製矣,然則富之與爵,而仁義得以並而有焉耳;
此曾子所以一於仁義之道,而晉、楚富貴不足為富貴也;
孟子所以執此而語景子者,意欲以比齊王之有富貴,亦晉楚之富貴不足為富貴也,而我猶曾子,但以仁義敵之,何有不足於齊王哉?此所以不欲朝王之意也;
「天下有達尊三」至「惡得有其一而慢其二哉」者,達,通也,孟子又言天下有達尊者有三,爵一、齒一、德一是也;
自朝廷之間莫如以爵為之尊,自鄉黨之間莫如以齒為之尊,自輔治其世、長養其民莫如以德為之尊;
以其朝廷貴貴在爵,故以爵為朝廷之所尊;鄉黨長長在齒,故以齒為鄉黨之所尊;賢者有德,故以之輔世而佐佑之,則天下待之而後治,以之長民,則天下之民待之而後安,故以德為輔世長民之所尊;
今齊王但有其爵,而安可止以一而慢去其齒、德二者哉?此孟子所以言齊王不能尊有德之士,故於景子而云然也;
「故將大有為之君」至「而況不為管仲者乎」者,孟子又言故將有大興為之君,必有所不可命召之臣,凡欲有所謀計,則就而謀,以其不敢召也;
其尊德樂道,不如此有謀則就而不召,是不足有大興為也;
故湯王之於伊尹,乃就而師之,然後方敢得而為臣,故湯王自七十裏而為天下,但不待勞而為之王者;
齊桓公之於管仲,乃就而師之,然後方敢得而為臣,故桓公亦不勞而為諸侯之霸者;
今天下於齊國,其地亦有類於湯、桓,其德又與湯、桓齊等,其未能有相加尚者,無他事焉,但湯、桓好受臣其所教,而齊王不好臣其所受教也;
夫以湯王之於伊尹,齊桓之於管仲,則不敢召而見之;
管仲,霸者之佐,且猶尚不可召見之,而況我不為管仲者乎?此孟子所以見齊王之召己,是以不往而見也;
○注云「東郭氏,齊大夫家也」;
○正義曰:東郭者,齊國之東地,號為東郭也;
經云「卒之東郭墦間之祭」者,則東郭是齊國之東地也;
氏者,未詳其人;
注云「齊大夫家也」,以理測之,孟子之所以吊問者,必齊之賢大夫也;
如非大夫之等,孟子亦何由而吊之;
○注「孟仲子,孟子之從昆弟,而學於孟子者也」;
○正義曰:未詳,以理推之,則與孟子同姓,必孟子從昆弟而學於孟子者也;
○注「景醜氏,齊大夫」,亦未詳其人也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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