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朱曰:“原憲窶于魯,子貢殖于衛。
原憲之窶損生,子貢之殖累身。”
“然則窶亦不可,殖亦不可,其可焉在?”曰:“可在樂生,可在逸身。
故善樂生者不窶,善逸身者不殖。”
楊朱曰:“古語有之:‘生相憐,死相捐。’此語至矣。
相憐之道,非唯情也;勤能使逸,饑能使飽,寒能使溫,窮能使達也。
相捐之道,非不相哀也;不含珠玉,不服文錦,不陳犧牲,不設明器也。”
晏平仲問養生于管夷吾。
管夷吾曰:“肆之而已,勿壅勿閼。”
晏平仲曰:“其目奈何?”夷吾曰:“恣耳之所欲聽,恣目之所欲視,恣鼻之所欲向,恣口之所欲言,恣體之所欲安,恣意之所欲行。
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,而不得聽,謂之閼聰;
目之所欲見者美色,而不得視,謂之閼明;
鼻之所欲向者椒蘭,而不得嗅,謂之閼顫;
口之所欲道者是非,而不得言,謂之閼智;
體之所欲安者美厚,而不得從,謂之閼適;
意之所為者放逸,而不得行,謂之閼性。
凡此諸閼,廢虐之主。
去廢虐之主,熙熙然以俟死,一日、一月,一年、十年,吾所謂養。
拘此廢虐之主,錄而不舍,戚戚然以至久生,百年、千年、萬年,非吾所謂養。”
管夷吾曰:“吾既告子養生矣,送死奈何?”
晏平仲曰:“送死略矣,將何以告焉?”管夷吾曰:“吾固欲聞之。”
平仲曰:“既死,豈在我哉?焚之亦可,沈之亦可,瘞之亦可,露之亦可,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,袞衣繡裳而納諸石槨亦可,唯所遇焉。”
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:“生死之道,吾二人進之矣。”
子產相鄭,專國之政,三年,善者服其化,惡者畏其禁,鄭國以治。
諸侯憚之。
而有兄曰公孫朝,有弟曰公孫穆。
朝好酒,穆好色。
朝之室也,聚酒千鐘,積麹成封,望門百步,糟漿之氣逆于人鼻。
方其荒于酒也,不知世道之爭危,人理之悔吝,室內之有亡,九族之親疏,存亡之哀樂也。
雖水火兵刃交于前,弗知也。
穆之后庭,比房數十,皆擇稚齒婑?者以盈之。
方其耽于色也,屏親昵,絕交游,逃于后庭,以晝足夜;三月一出,意猶未愜。
鄉有處子之娥姣者,必賄而招之,媒而挑之,弗獲而后已。
子產日夜以為戚,密造鄧析而謀之,曰:“僑聞治身以及家,治家以及國,此言自于近至于遠也。
僑為國則治矣,而家則亂矣。
其道逆邪?將奚方以救二子?子其詔之!”鄧析曰:“吾怪之久矣!未敢先言。
子奚不時其治也,喻以性命之重,誘以禮義之尊乎?”
了產用鄧析之言,因間以謁其兄弟而告之曰:“人之所以貴于禽獸者,智慮。
智慮之所將者,禮義。
禮義成,則名位至矣。
若觸情而動,耽于嗜欲,則性命危矣。
子納僑之言,則朝自悔而夕食祿矣。”
朝、穆曰:“吾知之久矣,擇之亦久矣,豈待若言而后識之哉?凡生之難遇,而死之易及;以難遇之生,俟易及之死,可孰念哉?而欲尊禮義以夸人,矯情性以招名,吾以此為弗若死矣。
為欲盡一生之歡,窮當年之樂,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,力憊而不得肆情于色,不遑憂名聲之丑,性命之危也。
且若以治國之能夸物,欲以說辭亂我之心,榮祿喜我之意,不亦鄙而可憐哉!
我又欲與若別之。
夫善治外者,物未必治,而身交苦;善治內者,物未必亂,而性交逸。
以苦之治外,其法可暫行于一國,未合于人心;
以我之治內,可推之于天下,君臣之道息矣。
吾常欲以此術而喻之,若反以彼術而教我哉?”子產忙然無以應之。
他日以告鄧析。
鄧析曰:“子與真人居而不知也,孰謂子智者乎?鄭國之治偶耳,非子之功也。”
衛端木叔者,子貢之世也。
藉其先貲,家累萬金。
不治世故,放意所好。
其生民之所欲為,人意之所欲玩者,無不為也,無不玩也。
墻屋臺榭,園囿池沼,飲食車服,聲樂嬪御,擬齊楚之君焉。
至其情所欲好,耳所欲聽,目所欲視,口所欲嘗,雖殊方偏國,非齊土之所產育者,無不必致之;猶藩墻之物也。
及其游也,雖山川阻險,途徑修遠,無不必之,猶人之行咫步也。
賓客在庭者日百住,庖廚之下,不絕煙火;堂廡之上,不絕聲樂。
奉養之余,先散之宗族;宗族之余,次散之邑里;邑里之余,乃散之一國。
行年六十,氣干將衰,棄其家事,都散其庫藏、珍寶、車服、妾媵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