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聖人之道:才與道不可兼得】
“聖人之道”與“聖人之才”,這兩者不可兼得。
由此給我們一個人生觀,說明了“才命兩相妨。”的道理。
“莫然有間,而子桑戶死,未葬。孔之聞之,使子貢往侍事焉。或編曲,或鼓琴,相和而歌曰:‘嗟來桑戶乎!嗟來桑戶乎!而已反其真,而我猶為人猗!’” “莫然”是形容詞,等於後世的忽然。
“子桑戶”死了,還沒有下葬。
孔子知道後,派學生子貢去“侍事焉”,就是參加治喪委員會,看看有什麼事辦,要錢出錢,要力出力,子貢都做得到。
子貢到了那裏一看,子桑戶的兩個朋友,一個在唱歌,一個在擊樂器,既不流淚也不哭,同我們現在出喪一樣。
你看出喪,古今音樂俱全,和尚道士端公都加上,一條街都給擺滿了,人家叫我們中國人“吵死人”,死人躺在棺材裏一定是給他吵死了的。
我說這叫中國文化,所以我們中國人都是學道的。
“嗟來乎!”相當於現在“唉呀呀!”這兩個朋友唱什麼呢?唉呀呀!子桑戶呀,你倒是回到真的地方去了,可憐的是我們兩個還要做假的人呀! “子貢趨而進曰:‘敢問臨屍而歌,禮乎?’二人相視而笑曰:‘是惡知禮意?’” 子貢一聽,“趨而進曰”,趕緊跑兩步進步問:“敢問臨屍而歌,禮乎?”“敢問”,就是中國文化了,我們小的時候都很習慣用的,向老師向長輩問問題,就用“敢問”,表示我不敢問,實際上不敢問還是問了,這兩個字蠻有意思。
子貢說人死了,在屍體邊不流淚,卻唱歌,這是禮嗎?這如果演成電視劇就很妙了,這兩人大概一個寒山,一個拾得的樣子,一看子貢,相視而笑說:你這個年輕人,你還懂得禮?禮是什麼意思?把子貢罵了一頓。
“子貢反,以告孔子曰:‘彼何人者邪?修行無有,而外其形骸,臨屍而歌,顏色不變,無以命之。彼何人者邪?’” 子貢挨了罵,就回來向老師報告,他們兩個是什麼人啊?“修行無有,而外其形骸”,“修行”兩字又是莊子提出來的。他們兩人平時看起來人品都很好,好象得道之士,很講究修行。
他們滿不在乎一切皆空,甚至於把人的生命形體都去掉,在死人面前唱歌,還高興得很,我這就不懂了。
老師啊,他們究竟是什麼人? “孔子曰:‘彼,游方之外者也;而丘,游方之內者也。’” 孔子說:你不懂,他們都是方外人。
“方”就是範圍,他們這些方外人,已經超過了一切的範圍,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,什麼都不能拘束。
像我自己,還在這個範圍以內。
所以出家人稱為“方外之人”,古人讀到“丘”字是不能念的,念了老師、父母要打屁股打手心的,聖人名字是不可以念的,要避諱,要改口,讀“某”。
孔子的號叫仲尼,上古的人並不避諱,對聖人叫名叫號都可以。
到子思著《中庸》之時,直接叫祖父的號,沒有叫夫子,或者我們說的祖父,這是古禮。
後世的人很奇怪,對父親名字都不敢叫。
當然現在沒有了,不相干了。
這一段,郭象的注解高明極了: “夫理有至極,外內相冥。未有極遊外之致,而不冥於內者也;未有能冥於內,而不游於外者也。故聖人常游外以弘內,無心以順有。故雖終日揮形,而神氣無變,俯仰萬機,而淡然自若。夫見形而不反神者,天下之常累也。是故睹其與群物並行,則莫能謂之遺物而離人矣;觀其體化而應物,則莫能謂之坐忘而自得矣,豈直謂聖人不然哉!乃必謂至理之無此是。故莊子將明流統之所宗,以釋天下之可悟。若直就稱仲尼之如此,或者將據所見以排之,故超聖人之內跡,而寄方外於數子,宜忘其所寄。以尋述作之大意,則夫遊外弘內之道坦然自明。而莊子之書,故是超俗蓋世之談矣。” 郭象的文字學莊子,可以說隨著時代越向後,文字越暢達,比讀《莊子》而痛快。
“夫理有至極,外內相冥。”“理”就是哲學,就是最高的真理,沒有在內在外,當然也不在中間,內外混同的。
你必須要修行到了游心于方外,解脫逍遙到了方外的極致,那內在的才是真正的通了。
相反的,如果內在的真悟到了,真通了,那就跳出三界外了。
所以得道的人,常常“遊外以弘內”,這個心跳出了物質世界,在天地以外,內在還是在弘揚這個道念,雖然是無心,空的,但在現實存在的世界裏面遊戲。
用現在漂亮的名詞講,真正得道的人,是“以出世的精神,做入世的事業”。
孔子儒家所標榜的聖王之道,得了道才可以入世,“終日揮形”,他們雖然一天到晚看起來忙死了,但“神氣無變”,內在修養神與氣,並沒有受忙碌的外界所影響。
人如果修養到了這個程度,可以做帝王作帝王師了。
一般的人只抓住了外形,抓住了外在的東西,沒有回過來抓生命真正的東西,所以感覺到生命是拖累,是痛苦,是矛盾的,那麼他們在這個人世間,也變成一個工具一個機械了,雖然自己有靈魂,但卻跳不出物質世界的束縛,不能真正懂得人生。
如果得了道,體會到宇宙萬化的變化,你儘管忙,能自然地應付得了。
“坐忘”是莊子提出的,就是佛家講的入定,人修養到萬機奔沸時,能指揮若定,達到“坐忘”的境界。
你做到了這個程度,才懂得聖人是入世的,不一定是出世的,不一定跳出了紅塵就叫得道的人。
因為人們不懂這個道理,認為修道就是要跳離現實,這完全錯了!真正的學道學佛,懂了以後,更積極地入世,更積極地面對現實,所以佛學大乘是入世,道家也是入世,莊子這裏也是這樣。
所以莊子明白了這個道理,把它歸在一個宗旨裏面,叫“道”,這個“道”需要你的智慧去理解去體驗,“道”是可以摸得到的。
後世人研究學問讀文章,要瞭解每一篇文章裏面所寄託的道理,要透過文字以外,懂得文字真正的道理。
所以,對於“心”是跳出三界以外,作人的行為還是在現實中間,就在現實中間而能跳出三界以外,這個道理懂了,才懂得道,那就“坦然而明”了。
在這裏,郭象特別捧《莊子》這本書,《莊子》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,是“超俗之書”,超過世上一般的書籍,是“蓋世之談”,現在年輕人說話常說,“你不要蓋了”,認為蓋是新名詞,其實一點都不新,古人很多地方都提到“不要蓋了”,這還是老話。
看完郭象的妙文,再回到原文,有一個重點,孔子提出來告訴子貢,他們是游于方外的人,我還在方之內,換句話說,還在“羿之彀中”,在那個中心點,沒有跑出輪回以外。
“外內不相及,而丘使女往吊之,丘則漏矣!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,而遊乎天地之一氣。彼以生為附贅縣疣,以死為決疣潰癰。夫若然者,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!” 孔子說:我剛才聽到朋友死了,只知道去關心,實際上,出家人與在家人,“方之內”與“方之外”是“不相及”的,我還以世俗的觀念叫你去辦喪事,這真是丟人啊!他們是得道的人,認為天地賦予人生命是一個拖累,現在這個形體解脫了叫死亡,回到與天地同根萬物一體的那個“氣化”。
這個“氣”不是空氣,相當於現在說的本能,能量。
他們已經解脫了生死,沒有過去未來,也沒有先後,所以把生命當作是多餘的贅瘤,把死亡當作是割掉了身上的潰瘍濃瘡。
“假于異物,托於同體;忘其肝膽,遣其耳目;反復終始,不知端倪。” 我們看這個肉體死了,但得道的人看來,這個肉體死了或活著,同自己都沒有關係。
莊子這裏就傳我們口訣了,這是人生的妙訣,“假於異物,托於同體。”譬如,這個肉體是我嗎?分析每一個細胞,神經骨頭等,沒有一樣東西是真的我,是假借來用幾十年的,是“異物”。
把這些細胞骨頭等湊攏成肉體,“托於同體”,勉強的說這就是我,同我相同。
所以我們借來用就用了,不要看得那麼嚴重,這個肉體也是一個機器。
等於說,科學發達了,我們現在還在指揮機器人,將來人類恐怕會被電腦發達的機器人所控制,很可怕。
當然這不是必然,實際上科學家有這個擔心。
實際上這些科學家神經病,我們人真正的生命不在這個肉體上,是“假於異物,托於同體”的,本來就是機器嘛。
只是在使用機器時,“忘其肝膽,遣其耳目”,把這些內臟耳目都忘記了,忘身忘我了,在這個世界上,既無歡喜也無悲,舒服得很。
“反復其始”就像佛家形容叫輪回,像一個圓圈,一個輪子一樣,永遠在轉動。
“不知端倪”,一個圓圈一樣的東西,你說哪里是一個開始?那裏是一個結果?它永遠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果。
“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,逍遙乎無為之業。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,以觀眾人之耳目哉?” 他們忘記了塵世裏的事,早就得了解脫了,得了解脫是真正的逍遙。
所以要去給他們講世俗的禮貌,他們怎麼能接受?世俗的禮貌是給一般人看的,大家虛偽地在敷衍,他們才沒有時間虛偽地敷衍呢。
“無為之業”,學佛的同學要注意,“無為”是老子提出來的,莊子也在用,佛家正式翻譯涅盤是翻成“無為”,在印度哲學中,涅盤包括了六種“無為”,後來玄奘法師研究了很久,最後還是勉強籠統地翻成“無為”。
無為並不是什麼都不做,等於我們講空,空不是沒有,虛空裏有無比的財富,電從哪里來?電從虛空裏來。
電不過是虛空中含藏的一種東西而已,沒有發現的東西還多得很。
所以“無為”裏有大有為。
“子貢曰:‘然則夫子何方之依?’孔子曰:‘丘,天之戮民也。雖然,吾與汝共之。’” 子貢問:那老師算什麼呢?孔子說:我啊,是上天給我的刑法,是受罪的。
“戮”就是被殺,這裏是受罪的意思。
可以說,做人大部分如此。
有一句俗語,“死要面子活受罪”,普通人都是這樣,死要面子就要活受罪。
像聖人孔子是“天之戮民”,要救世救民,自己很受罪的。
這個重點反映了本篇的中心,即“聖人之道”與“聖人之才”,這兩者不可兼得。
由此給我們一個人生觀,就是唐代詩人杜牧詩中所講的,“中路因循我所長,由來才命兩相妨,勸君莫更添蛇足,一盞醇醪不得嘗。”這首詩說明了一個道理,“才命兩相妨。”有些人有才,能幹聰明本事很大,結果沒有運氣,苦一輩子,坐在那裏死要面子活受罪,就是孔子說的“丘,天之戮民也。”有些人“命”好,不勞而獲,他“七字”不好“八字”好,那沒有辦法。
我經常說,中國文化的哲學思想都在文學裏面,尤其詩詞裏哲學思想非常多。
像這些文學詩詞,包括了人生哲學的一個大觀念,看通了之後,人生就沒有什麼煩惱。
“各有前因莫羨人”,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前因後果,你不要嫉妒羡慕人家。
這些都是人生哲學的問題。
“雖然,吾與汝共之。”但是,不止我一個人命苦,做了孔子的學生,志同道合,你與我一樣,也是命苦。
生在一個變亂的年代,以救世救民為己任的人,一定要命苦的,這是一個原則。
引用: http://www.yiyuanyi.org/guoxue/200905/12925.html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