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顧松園醫鏡醫道積習通弊論】
醫道積習通弊論
嘗聞伊芳川先生有言:士生斯世,而無功德及物,乃是天地間一蠹耳。
因思范文正公云:愿達則為良相,窮則為良醫。
噫!大丈夫之不遇於時者,庶幾有熊氏之風乎?然有志而未逮也。
居無何,先人患熱症,病甚篤,遍求醫。
有荐者曰:某良工也,某士行也,急延之。
有毀者曰:某賤工也,某不行也,遂舍之。
自主補之議皆曰高,而參、朮之藥入;自主瀉之言俱稱是,而硝、黃之劑投;自主熱之論共贊出奇,而附、桂之方用,自主寒之說僉云有理,而芩、連之湯進。
薰蕕莫辨,是非弗知,卒枉死於藥,為終天恨,此不知醫之禍也。
於是奮志醫學,誦靈素,讀金匱,探百家之菁英。
究諸藥之功能,思起天下後世,沉生理殘障,而生全之,以稍償百身莫贖之罪,豈為借區區一刀圭之術,以鳴一鄉行一時哉!故不憚勞 體,三十年來,焚膏繼晷,孜孜屹屹,纂述醫鏡醫要二編,冀振頹風,家貧剞劂不克以自任,徒志莫伸云爾。
竊念今日──醫學舛謬疲癃每多塗炭,苟無人焉起而正之,將誤天下蒼生者何時而已耶!吾郡最稱人材之藪,其間通經論,識時務,出類拔萃者匪少,或獨善己身而不言者有之,或恐招眾謗而不言者有之,吁!余何人斯,而敢為正醫道之得失哉!余思之,余再思之,設亦鉗其口,結其舌,其自為計則得矣,如有救蒼生夭枉之心,則不能矣。
余,之更為此論也,急欲以明道,蓋不得已也。
昔賈洛陽治安策,言當年時勢,可為痛哭長嘆息。
余謂今時醫道之弊,有可為痛哭者三,可為長嘆息者二,請試言之。
如冬月正傷寒,世宗仲景韙矣,而不知仲景生於漢時,風氣猶濃,居於北土,地高嚴寒。
故其發表俱用辛熱重劑,若在南方,寒不甚嚴,去古漸遠,元氣漸薄,凡用表散,只宜辛溫輕劑;其春溫夏熱之解表,則宜辛涼辛寒之品,其法則可師,而其藥不可泥,非違仲景也,變而通之,以從時地也。
許學士云:吾讀仲景書,宗仲景法,未嘗專用仲景方。
景岳云:余治傷寒,多非本門正方,隨手輒應。
斯真善學仲景者也。
嘉言論仲景傷寒篇中,所載辛熱諸方,多為誤汗吐下,故不得已而從權暫用以回陽,辨之甚明,人不細審,見為成法,轉相效尤,甚至春夏秋三時外感症中,亦恣用無忌。
大概病家,輒稱感風寒,受寒濕,見用溫熱,則情投意合,更於酷暑時令,閉窗下帷,和衣復被,致病者躁擾無奈,欲飲冷水,欲投入井,反謂陰躁,禁與寒涼,因枉其生,展轉戕害,尚不覺悟而不改過,乃猶沮他醫之寒藥,豈不愚哉!嗟夫!溫熱瘟疫等病,皆熱症也,從無感寒,陰自何來。
即傳經傷寒,亦系熱病,雖傳三陰,名為陰分,總屬熱邪,均宜清解為主,有下症者則下之,與嚴冬寒邪,即直中少陰腎經而為陰症,應用乾薑、附、桂者萬萬不同。
嘉言明有陽症忽變陰厥,萬中無一,古至今無一之說。
吳又可有世間罕有陰症,若誤引節庵冷過肘膝,脈來無力為陰之論,而竟投附、桂,下咽必斃。
余每宗治外感症,活者甚眾,亦曾有白虎回生之說,諄諄相告,乃猶不加察,反譏余之善用寒涼。
一見手足厥冷,發呃吐蛔,筋跳肉動,仍疑為陰症,而投熱劑,千中千死,萬中萬死,間有一二臟濃耐毒不死,或素稟陰寒,或過用寒冷,與藥偶合得生,遂為再造奇方,附、桂神丹。
此今時治外感之通弊,可為痛哭者一也。
如雜症中之虛勞,盡屬陰虛,大要宜壯水清金,培脾健中,一以甘寒為主,大劑久服,才有裨益。
向緣方書,氣血陰陽,混列論治,是以後人漫無指歸。
每見治斯症者,見其畏寒足冷,輒用八味引火歸原,是抱薪救火,而上焦愈熱。
更有因泄瀉而投以理中之燥熱,復助陽劫陰,補中之升提,愈使陰火上逆。
又有因寒熱鼻塞,頭脹而微痛,遂用辛溫升散以發表,婦女骨蒸,血枯經閉,遂用辛熱行血以通經,皆令促其速斃。
又如腫脹一症,今人亦不審其因食因痰,思所消之,因水因血,思所行之;菀氣凝結,何藥開之;脾腎虛弱,何方補之。
彼曰我宗薛氏也,此曰我宗趙氏也,不論寒熱,弗分虛實,概投腎氣、補中等湯,比比受害。
又如膈症,實者可治,血衰液耗火炎者,本難挽回,今復投以補氣健脾,香燥開鬱等劑,HT 求延挨時日,尚不可得。
他如陰虛痰火之用薑、半、星、朮,胃熱嘔吐之用薑、半、藿、蔻,類中之概投六君、參附,下痢之妄施八味、理中,中暑冷汗脈虛之誤用溫熱,產後瘀血未盡之遽用補益,常見服藥之後,輕者益篤,重者即殞,此今時治雜症之種種通弊,可為痛哭者二也。
又如老人天真漸絕,只有孤陽。
譬如樹老則滋膏干少,今乃血枯精竭之軀,不補陰之是務,而反用純陽之桂、附,劫盡殘陰,是猶枯木而加之以烈火也,禍也!福也!此言故亦自有說。
趙氏以人身譬之走馬燈,火盛則動速,火微則動遲,火熄則不動。
景岳亦言,真陽為人身之大寶。
嘉言於中寒門謂:倘治病者以貴陰賤陽為藥石,則治乖其治。
復述高年外家多、服參附湯之如意,由是腎虛補火之藥,舉國信用而不惑。
獨不思火之盛衰,系於油之多少。
經曰:五臟者主藏精者也,不可傷,傷之則失守而陰虛,陰虛無氣,無氣,則死,非油盡則火滅之謂歟!又不考景岳復言:余及中年,方悟補陰之理,活人之效,不能盡述。
又言:陽和之火則生物,亢烈之火則害物。
嘉言亦即於中寒門復云:辛熱始先不得已而暫用,陽既安堵,即宜養陰,不可多服,轉生他患。
又言:盞中加油,則燈愈明。
就二公之言以觀,其意見皎然矣。
故治老人大要,宜用添精填髓,血氣有情之劑,峻補其陰方是良法。
今人未悟此理,而老人又自妄用桂、附,助陽逞欲,致令一團熱火內燔,灼盡津液,促其天年,此今時治老人之通弊,可為痛哭者三也。
在昔軒轅帝而醫,岐伯相而醫,稚川洞賓仙而醫,弘景思邈隱君子而醫,仲景孟銑士大夫而醫。
昔人云:通天地人者曰太醫,讀書窮理者曰儒醫。
醫操性命之權,責極重而極難,故業醫者雖文理明通,尚嗟靈素之渾渾無涯,畏金匱之詰屈聱牙,今粗識文字,句解不明,偶拾幾方,專恃口給,詭言神授,假托秘傳,亦儼然自附為醫!試問其脈,果能辨浮沉遲數大小滑澀二十八脈之體象,及主用兼脈也?試問其藥,果能明諸品之升降寒熱溫平毒之性,及主治參互之宜遵,簡誤之宜避耶?試問其立方,果能別奇偶大小緩急復七方之應用何方,宣通補瀉輕重滑澀燥潤十劑之應投何劑,以及君臣佐使之義耶?試問其治病,果能分在表在裡,為寒為熱,屬實屬虛,是邪是正之八要,以及至虛似實,大實似虛,陰極似陽,陽極似陰之疑症也?若斯之人,一理不能徹其底蘊,一症不能考其究竟。
而乃龐然自大,妄自稱醫,此可謂長嘆息者此弊一也。
昔狄梁公未第時,曾假以扶危,陸宣公解組歸,嘗集古方以惠世,前朝王節齋王宇泰聶六吾。
皆名掇科甲,身居當路,猶且究心醫藥,集《明醫雜著》纂《症治準繩》著《活動心法》澤被當時,功及後代,夫醫誠士君子之經濟,其道不可不重,其品不可不立。
故交際之間,不得不難於待下,而難於待上。
大凡富多任性,貴多自專,順之者是,逆之者非,自然之理。
但病有虛實,故方立補瀉,虛者不可強而瀉也,實者不可強而補也,由我則愈,不由我則殆。
設彼偏執已見,忠告弗聽,或倨傲鮮腆,禮貌不恭,則卷舌淵其術,默其志,悠然而去,是則明哲士耳。
若富貴之家,延醫滿座,主見各持,則是者從之,非者婉辭辨析之,倘疏不間親,寡不勝眾,道既不行,則寧為好好先生,唯唯而退,毋再較短論長,反貽妒賢嫉能量淺器小之譏!夫道之不明也。
是我丑也,道既明而弗用,是彼醫之無良,病者之不遇也,吾何丑焉?今之醫則反是。
甚者巧言悅聽,諂媚取容,又甚者沿門求售,在市井之流,固不足論,而衣冠之輩,亦有蹈此者,雖因衣食交謫,然士人安貧樂道之謂何?而忍為之也!稽之宋朝,有茅山道士,工醫術,不輕售。
一士乃衣仆衣進謁,愿供弟子職,而始得就延醫,其重道立品乃至如此,何業醫者未之前聞,而更有為愈出愈奇,難述難言之舉動,乃至如此!貽學士大夫之恥笑,招庸人豎子之輕侮,醫風掃地,此可為長嘆息者其弊二也。
至如縉紳家眷,每忌望問,而無聲色之參伍;惡詳問,而避多言之庸劣。
不知望、聞、問、切,古聖尚不偏廢,今舍三而取一,況有並一未明,而欲不失病情,萬萬不能。
及有急性者遭遲病,每更醫雜投,欲速效而反速害;重病者用輕劑,如車薪杯水,不大膽而貽大禍。
更堪笑者,如病已陰虛咳嗽,反謂服地、冬、貝母、枇杷葉之類,則成虛勞;症屬大實極熱,金云宜參、 、歸、朮、附、桂之品,恐防虛脫,嘗見探疾親切,自逞明鑒,言虛道實,指熱稱寒,搖亂人心,莫知所就,求卜無靈,陷害死亡。
每聞延醫不至,或有氣質相加,果明良耶,其人必端,非能激之可致,如庸淺也,其術不工,何必強之使來。
復奇病家,最喜議酬包痊,自為一無妄費,深得勝算。
而醫者不料病變難測,但知惟賄是圖,冀幸成功,多致重財損命,嗜利者遭辱,或至追悔而無及。
又如毀牌凌醫之事,每出朱門,故富貴人病愈危篤,則藥愈平淡,皆思免怨避禍,誰愿養病害身。
若宜溫補者,或不至死;倘應寒瀉者,決難保生。
如此之弊,難以悉數。
余今披心腹,竭螢明,聊指諸訛,略陳積習,伏冀業醫仁人,衛生君子,不厭瑣聽,得賜周覽,恕其狂妄,鑒此愚誠,附采芻蕘,互相倡導,共紹聖道之真傳、同挽時俗之流弊,將見由近以及遠,由今時以及將來,其德其功,寧有量哉!而余之索愿,不亦愜乎?然猶有憾者,倘先大人有靈,尚必起九泉而責之曰:小子何歧黃之義,弗當年之是究,使我半百而殺於庸醫之熱藥乎?嗚呼!痛哉!懼哉!余故嘗嘆且泣下而言,凡為人子者,不可以不知醫。
太史徐道績曰:余因兒病痿,嘗延松兄至舍,得以見其著述詩、文、醫學,洵稱三絕。
余於此論,三復讀之,而知其存心之仁,好學之篤,立品之端,慕親之孝,誠君子人也。
太史喬學齋曰:余與松兄,友而戚也,交甚濃。
每過吳門,輒至其家。
余亦篤好岐黃書,嘗抽奧問難,松兄談之鑿鑿,幾忘寢食。
性喜自適,淡於勢利,從御醫院告假歸,下帷誦讀,著述甚富。
此論暢發治療之通弊,力挽習俗之囂風,真救世藥言,余極嘆服。
茲有贅者,如癰疽症,皆由榮家實熱氣逆所結,治宜涼血活血,散結解毒,乃是常法。
今外科開口,非說風寒,便云陰症,動輒桂枝、薑、附,自居大方手筆。
受害甚多,毫不覺悟。
更有喪心宵人,故意釀成大患,勒索濃報,及至勢篤不救,委之天命,造孽莫懺。
倘因余言知省,痛改前非,庶不至閻君殿下追悔無及。
孝廉曹枚穎曰:吾甥松園,髫齡游庠,累試未第,苦攻舉業。
身多羸疾,已有志學醫。
旋因先姊丈患時症,遍請名醫,議投溫補者十居五、六,因誤聽用之,卒為參、附所誤,深自悔恨,遂矢志岐黃,面壁九年,心得三昧,每立方療治,無不奇中。
茲論無一段不快徹,無一語不確切,俱從其學識久而閱歷深得之。
貳守叔殿旭曰:先文康公以相業著宇宙,至今崇祀弗替,吾侄松園,以醫書惠蒼生,亦復垂名不朽,昔賢云:不為良相,當作良醫。
良相燮理陰陽,平治天下,良醫燮理陰陽,挽回造化。
今觀此論,不獨挽回造化,直欲轉移風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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